站在京都的城门口,范闲目送着李云睿的马车缓缓离去,车轮扬起的尘土纷纷扬扬,洒满了天边猩红的霞光。
梓荆,终有一日,我定会亲手杀了这女人,为你报仇。
王启年见范闲立在原地一动不动,神色淡漠,知道他追忆故人,叹了口气说道:“大人,天色不早了,我送您回府吧?”
“不必了。”范闲开口:“我再去看看他。”
“那大人早些回去,近些天入夜了寒气重,莫要着凉。”王启年说完,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包递给范闲:“滕夫人托我给大人的。”
范闲看着那布包,方方正正好小一块,范闲把布包揣进怀里,接过王启年手中牵着的马儿的缰绳,翻身上马,扬鞭而去。马蹄声逐渐远去,王启年摇了摇头,却在口中念念叨叨:“大人,迟早该放下的。”
这边范府里却是热闹非凡,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,范思辙正在院子里张罗着,说是要给范闲庆祝一下破事的结束,终于能好好写书了,想着范闲这回总算是能消停会儿,好好地把红楼差下的章节补上一补,“嘿嘿嘿,忙活了这么久,前前后后搭进去不少银子,这回也该大回手了!”范思辙边想边痴笑着,一旁的范若若见他越发笑的憨,伸手碰了碰他:“哥想什么时候写书是他自己的事儿,你别总催他!”
“哎呀!我知道!”范思辙瞧了一眼若若,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,“这不是库存都快放完了嘛!姐……一会儿范闲回来,你也得帮我说说话啊!”
若若瞥了一眼范思辙,没再说话,心里却嘀咕着:这时辰李云睿怕是已走了好久了,哥哥怎么还没回来……
夜幕已然爬了半截,范闲曲着腿坐在滕梓荆的墓碑旁边,双臂环抱着膝盖,深深低着头,一动不动。不知坐了多久,范闲突然开口:“李云睿被我赶出京都了。”
毫无回应,四下里一片寂静,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虫鸣微弱可闻。
“好一个刀山火海,身死魂消。”范闲久久地沉默了一会儿:“你若是回去了,如今我便不欠你丝毫,究竟为何,非要留下?”
“我说了啊,在这个世界上,若是没有让你甘愿去赴死之人,活着何其无趣!”
范闲听得这声音,猛的抬头,却没有故人身影,昏暗的夜幕笼罩着这片大地,墓碑上的字迹被刻得深深浅浅,范闲苦笑着,心想自己竟是因为思念都出现幻觉了,刚伸出手想去触摸字痕,突然听得一声——
“范闲。”
这二字的声音是如此真切,范闲愣了一下,顺着声音缓缓抬头向上望去,瞬间瞳孔放大,眼前的一切简直让他无法相信。
滕梓荆站在自己的墓碑后,笑着看向他。
滕梓荆还活着?怎么可能?明明……明明是自己亲手为他入殓。范闲脸上的泪痕还未擦去,脑海中的疑惑也还未淡去,只是呆滞着看着面前这人,他想把对方拉入怀中,这么久了,他一直在强撑着,一切看似放下的行为,都是为了隐藏心底最深的想念,他多想再好好拥抱一下滕梓荆,再拍一拍他的后背,把头靠在他的颈窝上好好哭一场。
等他回神,原本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却一下子不知何处,范闲急了,连忙四下寻找:
“滕梓荆!”
“滕——梓——荆——!”
“滕————梓————荆————!!!”
平野上声音渐渐消散,一点点淡开,未留丝毫痕迹。
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!”
范闲抱着自己的头,跪在地上咆哮着大哭,似乎有什么力量把他的心肠揉碎一般,除了痛苦,他什么也触碰不到。
“喂。”
滕梓荆站在离范闲几米开外的地方,轻轻唤了声,却被范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下子压下去了。他有点手足无措,只得站在范闲旁边默默看着他。发泄出来也好。滕梓荆心里暗想。
不知道范闲哭了多久,只是最终终于变为一点点的啜泣,他缓缓从地上爬起,感觉眼前雾蒙蒙的,似有人影,又模模糊糊看不太清。待到泪眼朦胧散去,眼神重新一点点聚焦,他才确确实实看明白了那人。
两人默视良久,却相对无言。
最终还是范闲先开了口:“你……死了吗?”
“死了。”
范闲心下一沉,那不可求的希冀一下子被打破,梦终究是梦,范闲有些嘲讽地牵了牵嘴角,“那我现在见到的……是幻觉?”
滕梓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眼神里也有些许迷茫,“或许不是……”
这回倒是轮到范闲不理解了,他敛了敛气,示意滕梓荆继续说下去。
“范闲……”
“啊……?”
“我觉得……”
“嗯……?”
“我八成是变成鬼了。”
范若若听完范闲说话,两只杏眼睁得老大:“鬼?”
“嗯嗯。”范闲点点头,又狼吞虎咽往嘴里塞了几口菜,一阵风卷残云之后,范闲放下筷子,对若若说:“滕梓荆的事,先别告诉任何人。”
“好的哥,我明白。”若若正说着,就听着门外院子里有人远远地喊:“你们见范闲了吗?范闲怎么还没回来?”
范闲急忙擦了擦嘴作势要离开,还不忘回头冲若若补充了一句:“尤其是范思辙!”
这边范思辙正要闯进房间,就被站在门口的若若堵了回去,“这么晚了,你不早点休息,在外面瞎喊什么呢?”
范思辙看着微微皱眉的若若,赶忙解释道:“我这不是担心范闲嘛!再说了,他这么晚了还没回家,你就不担心?”
若若眉眼一挑,抿嘴笑着说道:“哥在干什么,总有他的道理,我不操心。倒是你,我说了多少遍不要催着他要稿子,你再三天两头闹他,信不信他索性一年半载不更新?到时候,你的儋泊书局……”
“成成成,怕了你了还不成。”范思辙不敢再缠,悻悻地离开了。
范闲从屋里出来,笑眯眯抱着胳膊靠在房门处,冲着若若竖起了大拇指:“真不愧是我妹妹。”
范闲回到自己院子里,滕梓荆正在池旁坐着,眼神直勾勾瞅着水面。
范闲一下子跳到滕梓荆身后,想随往日习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,却没想一下子落空,看着穿透滕梓荆身体的手,范闲的目光有些落寞。他在滕梓荆旁边找了个地方,和他并排坐下。
“在想什么?”范闲问道。
“想你欠我的牛。”滕梓荆转头看向范闲,一本正经的回答。
范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“我答应的事,从不食言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滕梓荆又开始盯着水面看,水面上的涟漪时时被鱼儿冲开,过一会儿又重新聚拢。
“你……是怎么变成鬼的?”范闲来自现代的科技社会,他从未相信过鬼神的存在,但如今活生生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却又让他不得不面对曾经的无知。
滕梓荆没说话,沉默着想了想,开口道:“我只记得我倒在血泊中,眼皮越来越重,我想看清你,可是越是这么想眼皮就越是沉重,开始我只能看到一条线,光从里面渗进来,慢慢地整个人开始轻松,我能够一点点睁开眼睛,等我全部睁开,面前就是一片刺眼的光芒,我就在这片光芒里胡乱游荡,可能是有执念吧,我始终看不到所谓转生的大门,再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隐隐约约听到你的声音,顺着你的声音去找,就走到了那片平野。”
范闲顿了顿才开口问道,“什么执念?”范闲问出口就后悔了,他大概也害怕得到答案,手里握着王启年给他的布包,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汗水正逐渐浸透这薄薄的一层棉布。
“怕你死了。”
“什么?”范闲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,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我当时躺在那地方,脑子里就一个想法,‘范闲可别也被程巨树那混蛋打死了。’”
“哈?”
“不然我死的多亏。”
范闲感觉心中似乎有所释怀,“你都快死了还在操心这些事儿?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没再想想别的?”
滕梓荆起身,拍了拍手上尘土,“一个将死之人,哪儿顾得上那么多,也只能再看看眼前人。”他缓缓抬眸,正对上范闲的目光,滕梓荆笑了笑:“时候不早了,歇息吧!”
范闲呆呆地看着滕梓荆离开的背影,直到他直直地穿破墙壁这边消失进去里屋,才回过神来,他默默低头看着手里早被抓得一团皱的布包,“对不起嫂嫂,若是生前,我还能试着放手,但是如今,我已然离不开他了。”
未完。